网易3G:欧美性网站-土地与神祇|邑庙访碑录:陈所蕴与上海城隍庙
上海城隍庙,在明清时期属于县邑一级的城隍专祠,亦称“邑庙”。六百年来,上海城隍庙历经多次重建、修缮,尤其是明万历年间的修建活动,规模宏大,影响深远。据相关史料记载,万历三十年(1602)至三十三年(1605)上海知县刘一爌(江西南昌人)在松江府道纪司、上海县道会司及当地士绅群体的积极支持下,两次扩建、修缮城隍庙殿宇,万历三十三年(1605)四月修建工程最终告竣后勒石为记,即现存于上海城隍庙后殿东侧的万历三十三年《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上海道教碑刻资料集》辑录此碑,题作《上海县重修城隍庙记碑》)。
图1 万历三十三年《上海县重修城隍庙记》原碑,现存上海城隍庙后殿东侧,王群韬摄。
此碑久经风雨,不少文字已漫漶难辨,从其所列题名来看,碑文由陈所蕴撰写、黄体仁书丹、徐光启纂额。陈所蕴(1543-1626),字子有,号具茨山人,松江府上海县城厢南梅家弄人,学识渊博,以诗文见长,19岁为诸生时在上海已颇有文名,后于万历十七年(1589)考中进士,历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江岳参议、河南学政等职,官至南京太仆寺少卿。他品性方严,为官清正,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有“铁面郎”之美名,堪称明代后期上海籍名宦缙绅之代表。万历四十五年(1617)陈所蕴致仕回乡,晚年交游广泛,热心地方事务,“地方有大利弊,往往以片言抵定”(崇祯《松江府志》卷四十),在上海及松江地区具有较高声望,卒年八十四,有《竹素堂藏稿》《竹素堂续稿》等著作传世。
万历三十三年陈所蕴为上海城隍庙撰写的这篇碑记中,其题名为“赐进士出身、中大夫、河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分守大梁道左参政、在告前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奉敕提督学政副使、南京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邑人陈所蕴”。陈所蕴家族世居上海老城厢,其祖宅位于县治东部的南梅家弄(故陈所蕴有一书画印曰“东郭先生”),距上海城隍庙仅三四里。据清嘉庆《松江府志》卷七十八《名迹志·第宅下》记载:“太仆寺少卿陈所蕴宅,在梅家弄衖,堂宇宏敞,今城隍庙石砌,犹其堂前故物也。”据此可知陈所蕴家宅与上海城隍庙之关联。
图2 清嘉庆《松江府志》卷七十八所载“太仆寺少卿陈所蕴宅”条目
万历中后期,陈所蕴还在老城厢宅傍修建了占地二十余亩的日涉园(与豫园、露香园并称明代上海三大私家园林),今黄浦区书隐楼建筑所在天灯弄原址(旧称竹素堂街)即属陈氏日涉园之一部。据清同治《上海县志》卷二十八《第宅园林》记载:“日涉园,所蕴别业,与居第临街相对,中有素竹堂、五老堂、啸堂。”明万历年间的著名画家林有麟(松江华亭人)还为陈所蕴绘制了《日涉园图》,描绘了“园主”陈所蕴在其园林别业中的生活情景。
图3 “日涉园主人”陈所蕴形象,明林有麟绘《日涉园图》(局部),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编:《收藏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年,第227页
陈所蕴作为儒家士绅知识精英,其传统礼教立场与神祇崇祀观念遵循国家祀典(即以儒家礼法思想为核心的官方祭祀制度)的基本原则。我们在这篇碑记中可以看到陈所蕴从儒家知识精英立场对城隍信仰的具体理解:
首先,陈所蕴指出“国家分土画疆,郡邑棋布星罗,郡有守,邑有令”的地方行政制度与“复为设立城隍之神,则阴握祸福之柄”的神祇崇祀制度二者在社会功能上的内在一致性,即在守土化民、安定地方之功用相契,且互为补充。由此论证了尊崇城隍神、修建城隍庙的合法性依据——具有辅助地方治理与推行道德教化的社会作用。
接下来,陈所蕴围绕城隍神“捍大灾、御大患”即保境安民、守卫国土的神圣职司,充分肯定了城隍神为百姓“御灾捍患”、护佑国家安定之功,本质上符合儒家传统祭祀礼制的精神内涵。并且,地方官绅修建城隍庙、崇祀城隍神等相关活动,不仅是一种对城池守御功能的朴素认知及境土安宁的精神寄托,同时还昭示了地方官“则神为政”即在地方治理上以城隍神为榜样、为官公正廉明的象征意义。这种政治象征意义的背后,是对城隍神所承载的正直、公义等儒家道德观念与优秀品格的推崇。
同时,陈所蕴还从“明有礼乐,幽有鬼神”的儒家传统礼教治理原则对知县刘一爌主持重新修缮上海城隍庙所具有的移风易俗、敦化民风的积极社会功能给予了高度评价与称赞。我们发现,陈所蕴在碑记中对城隍祠庙修建、崇祀活动的认知与理解,实际上都是基于儒家礼教体系的道德观念与思想立场,而他对刘知县下车伊始便支持重新修葺城隍庙殿宇的积极意义予以肯定,同样根源于儒家礼教祀典的核心精神内涵。这种彰显儒家道德价值的礼制标准,还体现于同一时期陈所蕴为上海县周方二公祠、川沙县仰德祠等儒家祠庙撰写的大量碑记内容中。
此外,陈所蕴在这篇碑记中还多处提及刘一爌在此次修建活动中捐俸首倡,即“捐百余金付道流丁盛周”“首捐帑金为士民倡”“以帑金□首倡士民”的行为,并认为刘知县捐俸百余金的亲身倡导示范作用对于士绅民众踊跃捐资、合力推动上海城隍庙修建工程的顺利完成具有关键性意义。修建过程虽历火灾,但最终告竣。我们结合其他相关史料来看,刘一爌在担任上海知县的四年时间(1601-1605)中,体恤百姓疾苦,秉公鞫谳,抑制豪猾,并积极疏浚河道,修建新泾石闸(即龙华港闸)等水利工程,助修文庙、城隍庙等祀典庙宇。其中,多处庙宇碑记均由陈所蕴撰写。
陈所蕴作为“邑人”,对于刘一爌在上海推行的这些惠政都十分熟悉,在刘知县四年任满后,陈所蕴还为他撰写了《上海邑侯刘公去思碑》,称赞他具有“诚心质行”的可贵品格。据清嘉庆《松江府志》卷七十三记载:“上海邑侯刘公去思碑,明万历三十六年陈所蕴撰。”同治《上海县志》卷十四亦记载:“刘一爌,江西南昌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建龙华港闸以遏浊潮。凡四年去,陈所蕴为之碑。”这篇由陈所蕴撰写的《刘公去思碑》收录于清乾隆《上海县志》卷七,基本概括了刘一爌在上海知县任上的主要惠政。其文曰:“其最亲民莫如守令,而令较守则尤亲……邑多豪猾,干没帑金,若取诸寄,侯摘发,论如律。邑通海潮,诸河受浊流易淤,岁岁烦畚,锸迄无成功。侯创议建龙华闸,以时启闭,浊流不入,河渠永顿。”不仅如此,实际上刘一爌早在万历二十六年任祁门知县时已颇有政声,他通过建立社仓、引商平籴等举措,大大改善了当地民众的生活状况,可谓政绩斐然。因此,综合多种史料关于刘一爌事迹的记载来看,陈所蕴撰写的《上海邑侯刘公去思碑》,并非纯属恭维溢美之词。
值得注意的是,纳入明代官方祭祀体系的城隍庙,在日常管理方面由道士住持,因而兼有儒家祠庙与道教宫观的双重属性,是一种复合性的礼制文化空间。正如陈所蕴在碑记中反映的那样:刘知县倡修城隍庙的工程实际上是由“道流丁盛周、陆宗义即日聚材”,即委托松江府道纪司都纪丁盛周、城隍庙道士陆宗义等人负责具体执行的。因而,在这一意义上,陈所蕴等儒家士绅参与重修上海城隍庙,也是对道教宫观修建活动的支持。
实际上,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的儒家士大夫对于道教大多并不排斥,甚至积极与僧道交往,敬佛慕道、参禅问道之风蔚然,地方士绅秉持儒释道并尊的思想观念十分普遍。陈所蕴亦是如此。我们从相关史料文献可知,他在为官、乡居时期都广泛结交名僧高道,参与朝谒佛道名山古寺等活动。
一方面,陈所蕴身上具有突出的儒家隐士情怀与道家自然思想相融合的特征。他的私家园林别业“日涉园”之名就取自东晋著名隐士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一句。他在《日涉园图》题写诗文:“会心在林泉,双屐足吾事。朝斯夕于斯,不知老将至。”同时,我们从《竹素堂藏稿》中收录的诗文中看到陈所蕴多次引用《道德经》《庄子·逍遥游》中的相关典故。在一幅存世名画《元黄公望天池石壁图轴》中,我们还发现了陈所蕴于万历戊申(1608)秋七月为其好友罗王常收藏此画题写的“具茨山人陈所蕴子有识”款,并钤有“据梧子”印。“据梧”一词,典出《庄子·齐物论》,代指凭几抚琴之隐逸高士形象。由此可知,陈所蕴喜读《老》《庄》之书,深受道家思想影响。
另一方面,陈所蕴在乡居时期还广泛结交羽士、朝谒白岳山(今齐云山)等道教圣地(参见《竹素堂藏稿》卷十四),参访嘉善寺、摩诃庵、白龙潭万佛阁等佛教寺庙,写下了“吾欲通空理,禅林试扣关”等敬慕佛道、参悟禅理的诗句(参见《竹素堂藏稿》卷十三、十四)。据此可见,陈所蕴在日常社交及信仰生活中能够兼容儒释道三教的文化元素,也体现了这一时期江南儒家士绅思想观念和生活旨趣上的包容、融汇特征。正如李天纲教授指出,江南士大夫精英群体在信仰生活层面的“三教通体”特征,一方面体现了儒家(儒教)本身所具有的内在“宗教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佛、道二教以及地方信仰的深刻影响。
附:明万历三十三年《上海县重建城隍庙记》碑文(据上海城隍庙现存原碑及潘明权、柴志光编《上海道教碑刻资料集》第114-115页校对辑录)
碑首篆额“上海縣重建城隍廟碑記”
上海縣重建城隍廟碑記
賜進士出身中大夫河南等處承宣佈政使司分守大樑道左參政在告前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奉敕提督學政副使南京吏部文選清吏司員外郎邑人陳所蘊□□
賜進士出身刑部河南清吏司員外郎邑人黃體仁□□
賜進士第翰林院庶吉士邑人徐光啟□□
國家分土畫疆,郡邑棋布星羅,郡有守,邑有令,蓋□□□之權□而復為設立城隍之神則陰握禍福之柄,知今£云。故邑令與神£……璽書一綰印綬,其奉天子命,同威爽英靈,烜赫焜燿,炳乎若揭日月,同□□搏心揖志,敬畏奉承,無敢盟狎侮念,又同□……賞所不加,則神為政。至若捍大災、禦大患,又惟□龍靈是徼,令即為民請命,亦聽之神矣。
我邑之有城隍神祠□……來令吾邑,下車初,首謁神祠,慨然語黃冠:廟宇逼仄若是,於神靈似為不稱,其亟新之毋後。□捐百餘金付道流丁盛周□……紳民輸助有差,共成盛舉。不圖傑構甫成,鬱攸遽及,里巷奔走,皇皇莫如所措。侯亦責躬自咎,不敢寧居□者,謂締構斧□□諭□……故假回祿以示□除,理或然與?
予惟神廟食千年,祈請響答,民間大災大患,尚須神靈護持,立其□所端拱臨蒞地□……正直者也。以禮律身,又何難以身示訓,□□海邑年來怙侈成風,一往不返,庶民家牆屋被□□□□緣綺穀張£……競肴輿馬,招搖里巷,間或入貲,沾一命即貴倨自處,入里門不下車,奴產子半列青衿,忘□故我揖讓王公大人□……與□□齊等□□□里至令見者疑為沙堤邸等,此至冒上至亡等也。舉邑滔滔,莫知其故,捐令王公大人將來□……□□顧□廟□□□□□奉神靈,弗暇考尋國憲,琉璃金碧,儼然王者之居。雖士民歡欣□□□謂□……矣□□□□□□□□□比其何以裁抑入門僣儗而□之正,故一舉盡付之烈焰□□示神弗居非禮之室,弗□……庶£俯而省□□□□□□□□□□有□□怩淟忍囁嚅□趄,不敢復蹈前轍,此亦挽回風俗之一機也。神之示訓不□……風俗既□□□□□□□□□神之譴告□而彰矣。明有禮樂,豈異人任。自今閭閻族黨有冒上亡等者,鄉三老嗇夫□□□闻予一切……亟宜鼎□□□□□□□□□合住中程勿廣侈以干神怒。於是,侯以帑金□首倡士民,士民樂輸者踵相接,道流丁盛周、陸宗義即日聚材□……惟謹亟□□□□□□□□工,規制雖構,稍儉於前,然視曩時逼仄簡陋氣象,焕然改觀。
經是一役也,掃煨燼而睹堂皇,下民复得瞻庙貌而£皈依,今神□……分位之常,抗顏南面□□可以無愧色,逆折怙侈心而奪之氣於□以助成。賢侯移風易俗之化,蓋一舉而三善具焉。然非劉侯首捐帑金為士民倡,士民樂輸若是,又何能功成不日之速如此也?由此而百世廟貌不移,钟虡如故,侯之功與之俱垂□侯名一爌,射策乙未,接令入郎宗伯尚书省,二道流□□行……兩經督課,勞勳最著,例得附書。其輸金姓名,則勒碑陰,不具載。
萬曆三十三年歲次乙巳孟夏吉旦
賜進士第文林郎知上海縣事豫章劉一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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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江南三教合祀庙宇研究”(2021EZX005)、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科研课题“明清时期上海道教宫观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暨明道道教文化研究所合作课题“正一道教史研究”(321—24225)的阶段性成果。